安徽農民“叫板”環保廳

　　在望江這個因古代雷池所在地而聞名的安徽西南小城，51歲的農民宋新元作出了“越雷池一步”的民告官之舉：不久前他一紙訴狀將安徽省環保廳告上法庭，稱其于2008年1月17日做出的一份“環評函”行政行為程序違法，導致企業開工后當地環境污染嚴重，請求法院撤銷這份“環評函”。宋新元所稱的“企業”，不僅是安徽省“861”重點項目，更是望江縣迄今為止引進的最大招商引資項目，總投資6億多元。當地政府網站上，至今能找到“全縣上下協調、服務、配合”該企業落戶投產的信息。在這場力量并不均等的博弈中，覺醒的環保理念與地方政府的經濟渴求交織其內。歷經兩次開庭后，終因此案“案情復雜”，法院未當庭宣判。 文/圖記者 冀強 發自安徽安慶

　　第一次官司皺巴的襯衣紐扣松散，黃膠鞋上泥巴未干，5月22日一早，臉色黝黑的宋新元又下地干活去了。“正是搶收油菜籽的時節。”八點多，忙完一陣的老宋回家歇息。年過五旬他從未想到，自己會在中年之后第一次走進法庭，更沒想過站在對面被告席上的，會是“大官”。

　　事情還得從幾年前說起。

　　經歷了前期的征地、建廠之后，2010年元月，這家就坐落在宋新元此前田地里的安徽舒美特化纖股份有限公司（下簡稱“舒美特”）開始投產。和宋新元一樣，望江縣古港村的大多數人此前只知道這是一座占地1500畝的“大廠”，對其并沒有更深的了解。

　　事后，宋新元了解到，舒美特生產的粘膠短纖維常被稱作“人造棉”，廣泛應用于服裝制造，生產中需嚴格控制污染。2010年4月，國家工信部專門公告了這一行業的準入標準，規定“居民聚集區不得新建粘膠纖維生產企業”。

　　從工廠高聳的排氣塔吐出第一縷刺鼻白煙時，古港村的生活也隨之改變。

　　“最開始就是氣味?！?011年從打工地回到老家的宋新元皺起眉頭形容說，“村子里全是臭雞蛋味，白天還好，晚上味道能把人熏醒。后來大家只好關緊門窗睡覺。”

　　河水的變化也逐漸顯現?！扒皫啄赀€有人用河水洗菜洗衣，現在工廠周邊的河水都已經變黑了?！?/p>

　　不僅如此，近年來村內越來越多呼吸道疾病患者及癌癥病人的出現，也令大家感到恐慌。雖然至今沒有權威部門鑒定廢氣與身體不適間的關系，但宋新元認定，這和近在咫尺的舒美特有直接關系。他有些悲壯地表示：“我們沒有高科技的儀器檢測，但每個村民都是可以當做證據的活體?！?/p>

　　去年3月19日，被選為古港村小組長的宋新元決定為村民出頭，同舒美特交涉。在此過程中，宋新元才知道這個嚴重影響他們生活的項目原來經過省環保廳審批。2012年11月，宋新元向環保部提出行政復議，要求環保部依法撤銷省環保廳于2008年1月17日做出的《關于安徽舒美特化纖股份有限公司安徽望江年產6萬噸粘膠短纖維項目環境影響報告書批復的函(審批號為【2008】67號)》(以下簡稱為“67號環評函”)。今年1月30日，環保部做出《行政復議決定書》，維持省環保廳的批復。

　　今年2月26日，宋新元將省環保廳告上合肥市蜀山區法院。宋新元認為省環保廳做出的“67號環評函”的審批行政行為程序違法、運用法律嚴重錯誤，應予撤銷。

　　明星企業在宋新元看來，雖然此案針對的被告是安徽省環保廳，但最終的目的卻是通過安徽省環保廳撤銷“67號環評函”，趕走舒美特。

　　雖然選擇了“曲線”辦法，但想實現這一目的，似乎并不簡單。

　　望江縣政府網站及舒美特公司公開信息顯示，2007年，浙江越隆控股集團來到望江，作為“中國紡織企業百強”之一，帶來了舒美特這個年產6萬噸粘膠短纖維的項目。

　　當年9月23日，該項目簽約落戶安徽望江經濟開發區，注冊資本金3億元，項目總投資15億元，其中固定資產投資12億元。在舒美特公司網站中，該項目總投資又有所增加。網站信息顯示，該項目規劃建設總規模為20萬噸差別化粘膠纖維，計劃總投資20億元。一期總投資6.5億元人民幣，于2008年3月開工建設，2010年1月投產，現已形成年產7萬噸的產能；二期建設計劃投資13.5億元人民幣，同步建設熱電聯產項目。

　　作為望江迄今為止最大的招商引資項目，它受到了縣委、縣政府高度重視，當地專門成立了高規格的項目指揮部，對項目的建設進行跟蹤服務。短短數月完成了從項目的立項到土建工程招投標工程，并于次年5月30日開工建設。

　　2010年10月，徽商銀行安慶分行向舒美特貸款2.5億元，這也成為徽商銀行自成立以來最大的一筆對民營工業企業的扶持貸款。時任望江縣縣長張金華在貸款對接會上表示，“縣委縣政府將千方百計幫助舒美特做好項目貸款的協調、服務和配合，并成立相應的指揮協調機構，盡快落實完善好與企業的配套工程。”

　　舒美特在望江的明星待遇并非僅限于此。建廠后，望江縣政府相關負責人多次前往舒美特考察指導，而且承諾“全縣上下都要積極支持舒美特”，“協調、服務、配合”其各項工作。

　　外人或許無法理解望江對舒美特的渴求和重視。對這個2003年財政收入僅8000萬元的傳統農業縣而言，工業是其近年來經濟保持高速增長的階梯。從2007年開始，望江對固定資產投資過億的工業項目，均遵從“一事一議，特事特辦”的原則重點照顧，安徽最大的粘膠短纖維企業能落戶于此，總投資超15億元，自然喜出望外。

　　在望江縣的大力扶植和爭取下，環評批復的到來水到渠成。2008年1月，安徽省環保廳67號環評函批復，只要望江縣按承諾安置廠區1公里范圍內的村民，舒美特按方案處理好廢水、廢氣，舒美特即可建設；環保設施與主體工程要同時設計、同時施工、同時投產使用。

　　這個看似程序性的批復，成為日后宋新元起訴省環保廳的“把柄”。

　　“案情復雜”事實上，在宋新元向法院提起訴訟之前，他還曾就安徽省環保廳作出的67號環評函，向環保部提出行政復議。今年1月8日，環保部答復稱鑒于“本案情況復雜”，復議決定將延期30天作出。

　　22天后，宋新元收到了環保部的行政復議決定書：維持省環保廳的批復。

　　而回顧近年來與舒美特的交涉，宋新元也直言“確實復雜”。

　　據介紹，在舒美特投產后不久，就因環保設施尚未完全建設到位，被安徽省環保廳要求停產整頓。望江縣環保局開發區分局局長朱志成此前在接受媒體采訪時介紹，“（當時）投產試運行時，相關配套設施并未完全到位。水是到位了，氣沒有完全到位。”

　　而在2011年2月，為了應對檢查，展示舒美特直徑1公里的衛生防護范圍內已無人居住，望江縣暫時清空了衛生防護距離內的392戶居民。

　　多次“復雜”交涉后，對環保部行政復議決定不服的宋新元決定打一場民告官的官司。4月16日，本案首次開庭。由于該案是“農民叫板省環保廳”，吸引了不少人士前來旁聽，有人甚至是從望江專程趕到合肥，支持宋新元。

　　庭審中，宋新元和辯護人共提出了環保廳“審批行政許可行為程序違法”、“審批行政許可行為違反法律規定，對偽造行為沒有依法排除”、“‘67號環評函’不具有法律效力”三條理由。

　　據他介紹，在該案中的環評聽證為走過場，當天聽證會由縣領導主持，參加聽證的絕大部分為聽證主持人的下級，5名參與聽證會的古港村村民均為村干部，無一普通農民代表參加聽證會，且聽證會簽到簿部分簽名有明顯的偽造痕跡。

　　面對宋新元的起訴，省環保廳兩名代理人則表示，他們通過網站、報紙征求公眾意見，但并未收到反對意見，聽證會有5名古港村民參會，也并未反對。“至于參與聽證會人員的身份，與案件無關。”該案中所涉及的“67號環評函”明確表述，“從環境保護角度分析，省環保廳同意舒美特公司按照《報告書》所列的項目內容、規模、地點、工藝、環境保護措施進行項目建設”，具有法律效力。環保廳具備主體資格，依法做出的程序合法，依據合理，應駁回宋新元的訴訟請求。

　　而在法院立案后不久，安徽省環保廳通過了對舒美特環保驗收的批復。5月21日，望江縣外宣辦又公布消息稱，舒美特各污染防治設施均保持正常運行，廢水、廢氣的排放均達到了國家規定的排放標準，廢渣的填埋處理等符合國家的相關要求。

　　作為宋新元的代理律師，長期致力于環境訴訟的中華環保聯合會志愿律師趙光向記者表示，從法理上來講，此案應該能勝訴，但出于現實角度考慮，應該還有很多變數。比律師更期盼結果的是宋新元。用不了多久，當地主要風向就會轉成北風，并將持續半年以上，而他現在的住所，正處于舒美特南面。5月9日，本案第二次開庭審理，為了迎接判決結果的到來，他特意換上了一身西服出庭，但終因“案情復雜”，并未當庭宣判。

　　（原標題：安徽農民“叫板”環保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