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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年頭頂“廢渣堆” 鎘污染土壤修復仍存疑———
“一年前的7月27日,頭發花白的葉有志正重拾木匠手藝,準備外出打工。一年后,他的墳邊已長滿荒草。在湖南省瀏陽市鎮頭鎮雙橋村,葉有志不是第一個死于鎘中毒的人,當地人相信,他也不會是最后一個。
爆發于2009年夏天的雙橋村湘和化工廠鎘污染,曾被列入全國十大環境污染事件。4年后的今天,雙橋村并沒有像人們當初期望的那樣走出“鎘污染”的陰影。不斷加長的患病和死亡名單、鎘超標300多倍的村民自取土樣、化工廠廠區附近揮之不去的異味都讓雙橋村的村民質疑這個項目的治理成果。同時,鎘污染耕地因無法種植糧食作物而被集中流轉,失地農戶的生活并未得到讓其滿意的改善,他們不得不在維權和謀生之間做出困難的選擇?!?/p>
湘和化工廠污染事件爆發于2009年的夏天,在化工廠燒鍋爐的羅柏林鎘中毒死亡揭開了化工廠污染的黑幕。在湖南省、長沙市、瀏陽市三級政府的干預下,當年6月27日,湘和化工廠被永久關閉,同時政府組織廠區方圓1200米內受污染的3000余名村民接受體檢,鎘超標人數超過500人。在政府的調查期內,包括羅柏林在內5人先后死亡,這也讓雙橋村成為了全國聞名的“鎘村”。
口糧、蔬菜與飲水
4年前那場震驚全國的“鎘污染”事件,給村民們帶來的不僅僅是疾病和死亡,雙橋村延續了幾代人的生活方式也被徹底改變。3000余畝受鎘污染而無法種植糧食和蔬菜的農田被集中流轉,由瀏陽市萬盛花木公司承包,投資3500萬元規?;l展花卉苗木產業,被征地村民獲得按商品糧價計算的每年每畝700斤稻谷的土地租金。
“700斤稻谷只能打出400斤米,也只夠一個人一年的口糧,這些糧食每家只能對付著吃半年多吧?!贝迕窳_根林說,雙橋村平均一家四五口人,兩三畝土地,他們現在不得不去5公里以外的鎮頭鎮花錢購買糧食、蔬菜。
從2011年起,無地可種掐斷了世代務農的村民們主要收入來源。無法自給自足的農戶首先想到的還是“種地”,一部分村民主動要求承包土地的萬盛花木公司聘用他們,由“伺候糧食”變為“伺候苗木”。但規?;拿缒井a業不需要那么多勞動力,僅有少部分人獲得了工作的機會。
受城里人盆栽種菜的啟發,羅金枝跑到離村20公里外擔回來一車土,用從廢品收購站找來的各種泡沫和塑料容器種起了十幾盆蔬菜。“這么種菜解決不了吃飯問題,只能省一點買菜錢?!迸c菜地不同,無法施肥讓盆栽蔬菜長勢緩慢,晴天每天還至少要澆兩三次水,雨天必須搭棚避雨,今年她的第一茬蔬菜一場大雨就被浸死一半以上。
更多的人連盆栽的條件都沒有,一些人偷偷在早已撂荒的田地上少量地種起蔬菜和玉米以補貼口糧?!罢l都知道這地里面還有鎘污染,只能祈禱現在污染沒那么嚴重了?!币幻迕裾f。
兩年來,村里的青年人外出打工,往往夫妻帶著孩子全家離開。那些娶了別村女子為妻的,寧可讓妻子帶著孩子回娘家居住,也不留在雙橋村。
“主要是為了孩子,這幾年村里病的人還是接二連三,我們這把年紀可以活一天算一天了,孩子不行?!?8歲的葉銀舟說,村民們都認為鎘污染并沒有消除,因為打不到足夠的深度,至今各家自己打的井水還不能飲用。為解決村民吃水問題,鎮頭鎮政府先后打了兩口40米深井,用機泵抽水管道接進各家,可離井最遠的村民小組齊心組仍無法得到足夠的水壓,只能限時供水。
“開始我們還用自家井水洗衣服洗澡,政府打的井打來的水用來吃,結果自家井水洗過澡全身發癢,后來大家都不敢用了?!绷_金枝說。
拉長的死亡名單
“稍微有點辦法的人都不在村里了,有手藝的都外出到城市里打工,只要還有點力氣沒什么手藝的也都在鎮上干些雜活,就剩下我們這么大歲數的了?!?012年夏天,54歲的葉有志曾對記者這樣說。
葉有志當時依然尿鎘嚴重超標,但曾是木匠的他已重拾手藝,開始攬一些力所能及的木工活。而日前記者再到雙橋村時,葉有志的墳墓已長滿荒草。
今年3月2日,葉有志在家中去世,去世前半年一直住在瀏陽市的醫院里。他入院時除了尿鎘嚴重超標外,還被查出肝癌晚期。今年過年從醫院回到家里時,葉有志向妻子交代了后事。最后的日子里,劇痛折磨著他,時而神志模糊,腹部疼痛發作時經?;璧埂?/p>
“他正月十五的夜里告訴我,他覺得自己快不行了,也不想再回醫院了。我不答應,死活要他再去醫院治?!比~的妻子回憶,正月十八葉有志掙扎著去了醫院,卻被告知他的病瀏陽市的醫院沒辦法治了,院方讓他趕緊去長沙看病?;氐郊依锖蟮牡谌焱砩?,葉有志去世了。家人描述,葉去世時,像2009年第一個死于鎘中毒的羅柏林一樣,全身布滿青紫色的淤痕。
羅金枝手中有一份不完全統計的死亡名單,包括雙橋村、洞口村、普花村在內,從2009年的羅柏林開始至今已有26人死于鎘中毒引發的各種疾病。其中20人死于癌癥,8人死亡時不足60歲。
這其中不包括原湘和化工廠工人邱力昌。邱力昌家在邵陽,今年4月死于肝癌,時年48歲,他曾在湘和化工廠非法煉銦的生產線工作。邱的妻子李銀鳳(音)告訴記者,邱死后她曾來到鎮頭鎮索要鎘污染的死亡補償,因邱不是本地人而被拒絕。
重金屬中毒后遺癥
除了越拉越長的死亡名單,湘和化工廠污染造成的疾病也在不斷發作。2009年雙橋村10名兒童被查出嚴重的血鉛中毒,鉛中毒對至少半數孩子已造成不可逆的后遺癥。
葉有志的孫女葉雙2009年鎘中毒,當時的她還不到一歲,全身起滿青紫色的淤痕。經過48天的搶救,小女孩終于“撿回了一條命”,鎘中毒卻永久傷害了她的神經。今年已4歲的葉雙不能平穩走路,更無法奔跑。按政策葉雙的父母可再生一胎,但從2010年起的3年來夫妻始終無法成功懷孕。今年的檢測,夫妻兩人仍在尿鎘超標的名單里。
今年已7歲的羅洪秉的情況要嚴重得多。當年的鉛中毒對他的大腦和神經都造成了永久性損傷。他的身高只有1.09米,體重35公斤,智力不足5歲兒童的平均水平。羅已在幼兒園大班讀了2年,幼兒園拒絕讓他畢業進入小學,因為他至今不能完整書寫10個阿拉伯數字,無法說出連貫的語句,甚至經常小便失禁。
2009年的鉛中毒激怒了他的父親羅根林,羅根林召集了所有鉛、鎘中毒的孩子家長,用28條鐵鏈鎖了湘和化工廠的大門。
羅洪秉的母親江銀回憶,她懷孕期間一直住在雙橋村。當時是2006年,湘和化工廠已出現鎘中毒的工人。羅洪秉于8個月時早產,至今羅家都懷疑孩子的早產是重金屬污染造成的。
2009年羅洪秉被診斷為鉛中毒時,江銀也查出體內鉛鎘超標。談到孩子她仍止不住眼淚:“我自己鉛鎘超標,他(羅洪秉)從生下來吃我的奶,之后吃被污染的水,從沒吃過一口干凈的東西?!?/p>
懸在頭頂的廢渣堆
現在的雙橋村已難以看到當年鎘污染的痕跡。山坡上的湘和化工廠,傳達室是唯一保留的建筑,里面堆滿干柴。被2米高圍墻圈起的60畝的廠區內,只有一座巨大的“廢渣堆”。
這座“廢渣堆”讓雙橋村人感到不安。最擔憂的則是與化工廠處在同一面山坡下方的村民小組齊心組。
2011年在湘和化工廠鎘污染治理項目通過審批后,雙橋村齊心組的羅金枝受全村民小組委托起草了一份《請求報告》,表達了對深埋化工廠廢渣于高處的擔憂。齊心組與化工廠僅一墻之隔,村民擔心化工廠廢渣填埋會對他們造成二次污染,同時對湘和化工廠的治理方案提出應追加廠區圍墻外防治方案的意見?!墩埱髨蟾妗吩谶f交瀏陽市委前,先后6個村小組在上面蓋了章。
在已獲得湖南省環保廳審批同意的《瀏陽市長沙湘和化工廠鎘污染環境修復技術示范項目實施方案》(以下簡稱《實施方案》)面前,村民遞交的《請求報告》并沒有被采納。瀏陽市官方的公開資料顯示,湘和化工廠的廢渣和受污染土壤在經過《實施方案》中提到的“特殊穩定劑穩定化技術——LSS分子鍵合TM”處理后被填埋回原地。
湘和化工廠里的廢渣堆到底是如何治理的?廠區內外的土壤治理后到底達到“無害化”標準沒有?記者實地考察發現,這片“廢渣堆”的地勢大致北高南低,有些地方荒草已長出半米高,而另一些地方卻沒有任何植被。廠區東側一片呈紅褐色的土壤上寸草不生,呈帶狀分布的白色“析出物”反射著刺眼的陽光。
一直關注這起污染事件的清華大學環境工程學院的廖飛(應采訪對象要求使用化名)表示,無論用什么方法,經過修復而達到“無害化”的土壤絕不會出現這樣的“析出物”。
被質疑的治理項目
關于這個鎘污染土壤修復項目,至今是否通過驗收仍是一個“未解之謎”。
項目的執行方湖南永清環保修復有限公司的母公司永清環保股份有限公司(以下簡稱永清環保)的官網新聞稱:“2012年7月27日,‘長沙湘和化工廠鎘污染環境修復技術示范項目’通過了湖南省環保廳的竣工驗收?!蓖瑫r這篇新聞稱:“治理后的土壤重金屬鎘含量完全達到驗收標準”。
鎮頭鎮的說法里,湘和化工廠廠區內污染治理于“2012年元月結束,并通過省環保廳、財政廳聯合組織的驗收,監測點合格”。這份落款為今年“元月20日”的《長沙湘和化工廠鎘污染事件處置工作情況匯報》還提到:湘和化工廠廠區外土地治理項目全部完工后,“省農業廳環境監測中心于2010年12月在治理區取土樣68個,經檢測,所有樣本鎘含量均符合國家農田土壤環境質量標準?!?/p>
記者發現,無論湖南省環保廳、財政廳還是農業廳的所有公開消息中,均沒有涉及湘和化工廠鎘污染治理項目。同時,鎮頭鎮宣稱檢測了68個土樣的“省農業廳環境監測中心”這個機構并不存在。
在湖南省除省級監測站外,每一個地級市都建有環境監測站,這些監測站隸屬于湖南省環保廳而不屬于農業廳。農業廳下屬名稱類似的機構只有“湖南省農業資源與環境保護管理站”,從未有任何公開消息顯示其參與了湘和化工廠鎘污染治理項目的驗收。
與“省農業廳環境監測中心”名稱與意義均最相近的機構是“湖南省農業環境監測站”,這個機構隸屬于農業部,今年年初在湖南省才進入選址階段,無法在2010年參與湘和化工廠治理項目的檢測。
這個被稱為“湖南省第一例土壤修復工程”的項目在其宣告完工后到底是否通過了驗收,至今仍沒有答案。
2012年8月7日,永清環保在自己的網站上發布了整個湘和化工廠治理修復工程通過驗收的消息僅3天后,一場大雨降臨這片“土壤重金屬鎘含量完全達到驗收標準”的廢渣堆。
羅金枝看到大量雨水滲出廠區外墻,順著山坡沖刷進了整個齊心組。天晴后,她自己取了2份樣本,一份是廠區內廢渣堆高處的土樣,一份是自家撂荒水田的淤泥,第二天坐火車遠赴南京,親自將兩份土樣送到了南京大學現代分析中心。
9月10日,南京大學現代分析中心出具檢測報告顯示:羅金枝在廢渣堆高處提取的土樣鎘含量6.89mg/kg,而她取自撂荒水田的土樣鎘含量高達93.8mg/kg。
廖飛表示,按照國家《土壤環境質量標準》,農田土壤屬二級標準評價,瀏陽當地土壤的鎘限制值是0.3mg/kg?!傲_金枝水田淤泥的那個樣本,鎘含量超標了300多倍,即便是廠區內提取的樣本也超標了20多倍?!?/p>
羅金枝隨后帶著檢測報告到瀏陽市環保局上訪,卻被告知她提取的樣本不夠科學。對此廖飛也表示,取樣有一套比較嚴密的操作規范,包括取樣點的選擇、樣本數量、取樣方法等。
“不過我不認為羅金枝的2份樣本完全沒有價值。即便取樣不科學,也沒有可能造成300倍的誤差。它至少說明這個地區能夠取到鎘超標300倍的土,這本身就是個很嚴重的問題。”廖飛說。
希望整體搬遷的維權者
從2009年湘和化工廠鎘污染事件爆發起,羅金枝就走上了艱難的維權道路。4年來她跑遍了湖南省各級環保部門,也曾只身到環保部上訪。隨著失去耕地,全家人生計的壓力逐漸變得觸手可及。這種壓力也同樣籠罩著齊心組的30多戶村民。
早在2011年9月,鎮頭鎮就將一份以《人民調解協議書》為形式的補償方案遞到雙橋村每一戶鎘污染受害者手中。賠償金總額8519800元全部來源于湘和化工廠資產的拍賣款項。這份協議規定鎘污染受害者按照每戶為單位,領取了賠償款后“再不得以任何理由要求甲方(湘和化工廠)或政府賠償任何損失”。
這份《人民調解協議書》送到村民手中時都已蓋好公章并寫好了賠償金額,只等待村民簽上自己的名字。當年齊心組村民超過20戶拒絕簽字,但隨著失去土地后的生活壓力,一些人陸續領取了這筆補償。
羅金枝的想法沒有絲毫改變。她要求鎮頭鎮政府安排齊心組所有人整體搬遷,遠離頭頂上那60畝讓他們寢食難安的“廢渣堆”。隨著患病和去世的人越來越多,羅金枝的愿望變得更加迫切。
41歲的齊心組村民宋岸秋已在瀏陽市人民醫院住了10天,她腦部藏著一個不知良性還是惡性的腫瘤。7月27日醫院告訴她,限于醫療條件醫院無法確診,建議她去長沙湘雅醫院做進一步檢查。幾年來,雙橋村的鎘污染受害者們都知道,這樣的建議絕對不是個好消息,但宋岸秋還是很樂觀地打算去“碰碰運氣”。
而葉有志81歲的父親葉光亮如今瘦得只剩下一把骨頭,被查出鎘中毒一年后,老人全白的頭發便掉光了。如今的他走路都變得很困難,每天腳上都會長出一種紅色的蠟狀物,但他拒絕去醫院看病。全家老小五口人的生計都依賴葉雙的父親在鎮頭做些零工,葉光亮不想讓背著一家人的孫子再為自己花錢看病。
葉家是全村距離湘和化工廠最近的一戶,兒子葉有志死后不久,葉光亮也開始不時地感到肝部劇痛,他很清楚那是什么。
文并攝/本報記者 倪家寧
?。ㄔ瓨祟}:后化工廠時代的“鎘村”)